TITO RODRIGUEZ(西班牙)的采访(中文稿):
TITO:中国现代电影的历史受到文革(也许有人反对)和文革后重开的北京电影学院的深刻影响,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所谓的第五代、第六代中国电影人,从陈凯歌、张艺谋到张元、贾樟柯。但观看了《感情动物》后,我有种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它打破了自最后阶段(第六代)电影的印象,展现出一种全新的审美(强大感人的黑色和白色),并通过后现代的观点来看传统价值观。(1)该项目的基本支柱是什么,对我之前提出的观点,你怎么看?
武权: 中国现代电影的历史是复杂的,它所受到的影响不止于你说的,很难用很短的语言全面说清楚,所以不说也罢,反正我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如果你能理解是什么促成了中国足球的局面,那你就能理解中国电影。凭心而论,我发现中国电影越来越矫情了。缺乏自己独立的审美趣味不说,个别同志愚昧浅陋的世界观就更使得他的电影离题甚远,就更甭提所谓电影语言了。那种打着传承旗号偷袭大师概念和趣味的电影导演的做法,实际上是避重就轻,本末倒置。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是建立不起来自己原生的电影语言系统的。
我想,他们需要的是自己打破自己。
关于我的电影,首先是鱼塘的那个场景打动了我,它出现在我的精神意料之外,令我惊喜。我像中了枪一样,觉得应该让一个故事在这里发生。在我的国家,有一个电视节目叫做动物世界,是我最喜爱的节目。我发现当人在与动物打交道的时候,也许是出于语言上的障碍,反而使得在观察和处理方式上显示出仁慈的耐心。这一点很打动我,在拍摄现场,我们就尽量使一切自然发生,看看我们能够得到什么,于是有了故事中的那种人物关系。这样可以透过电影,看一群人在平静的生活之下,感情如何支配的他们的行动?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心是如何相系的?遇到突发事件,他们又会怎样反映?我的想法是用一种相反的方法来塑造主角,就是他不表现自己,或者说他无法表现自己,因为疾病限制着他。但是他一出手,就是决定性的。他将生命作为礼物,打包送了。所以我们让电影一开始就围绕着各式的礼物展开。
TITO:关于中国电影的产业两种表达,一方面,是那种大型史诗超级生产(奇怪的方式也有独立董事)...,然后还有一种是有可能永远不会在自己的国家被上映的低预算的独立电影,但对国际评论家和电影节非常有吸引力。(2)什么是中国电影业的实际情况?(如果你愿意,可以以艺术电影业的实际情况为例。)它在过去十年中出现了如何的改变?现在更为开放了吗?
武权:你说的超级生产在中国叫做“大片”,在这种极傻屄的大片浪潮之下,中国电影业的实际情况是在脏乱差的环境之下生产着假大空的垃圾。但是因为它是一个产业,一大批人还要靠它混饭吃。生存更重要,所以可以不说。但是开放是不可阻挡的,否则看不到缺陷和差距。另外我不觉得中国有“艺术电影业”,也就无从谈起。这十年来,我只是看过为数不多的几部小成本的独立电影,知道很多人在努力。
TITO:通常我们谈论,电影的新技术可以面对更大范围的有创新思维的人......也就是说,今天大家谁都可以做电影......(3)你认同这个观点吗?是这样的么?
武权:我完全认同这种观点,原来由胶片生产的电影因为成本太昂贵了,使很多人无缘思考电影艺术和自己的关系。电影的新技术的确可以面对更大范围的有创新思维的人,利用低廉的技术成本,放下包袱,探索电影多向的可能性,包括它自身的语言表达形式。从开放的角度讲,今天大家谁都可以做电影,因为生活的确就是一场大电影,只需要调正好态度。但是,成就一部能称得上是电影的东西并不容易。
TITO:另一部中国导演黄骥的影片《鸡蛋与石头》也很吸引我,但是不管在大众角度还是个人的角度与你的电影完全不同。在黄骥的影片里,我们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在经历困难时期,因为她可能是怀了她的叔叔的孩子,电影描写了在中国农村妇女的困难...,你的情况是不同的,你的故事谈论尊重和社会关系的力量。也许黑手党和旧的黑帮电影......(4)这些的启示是什么?
武权:《鸡蛋和石头》的故事发生在亲人之间,它由一点散发开来,生动地表述了环境与人心的关系。我的故事发生在朋友之间,他们之间没有有血缘关系,所以呈现出强烈的社会属性。在鱼塘里,大家是因为感情的趋同而建立起的一个大家庭,长幼次第跟一个普通家庭是不一样的,它更依赖对忠、孝、节、义的觉知。感情色彩会浓厚很多,尊重的力量也显得特别重要。在中国的古代,讲究纲常与伦常,讲究尊老爱幼,这一切已经进入到了中国人的骨血里成为传统。忠、孝、节、义四字,在中国的故事里是永恒的主题。
TITO:(5)另外,我觉得,感情动物完全是关于审美的,在黑色和白色之间组成。但还有别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群人的堕落......一些颓废,也许?
武权:在动物世界里,在同物种之间也会因为生存需要和感情基础的不同而分成不同的群落。从审美的意义上讲,这些感情没什么好坏,因为不存在意识形态。但是在人类社会里,人们本来可以团结成为一个整体。但是却因为意识形态的不同所造成的困惑而出现不同的利益关系。这往往会分离人的感情,造成仇恨和分歧,所以颓废和堕落是自然的。
TITO:(6)关于人物...我们有族长,一名警察,然后工人,妇女,叔叔和孩子,歹徒。对于我来说这些是主要的角色......我有很多关于这些人物架构的想法,但我想从你那里听/读。每个架构的目的是什么,你是想怎么通过他们交织的剧情来说明的(如果有一份说明)?
武权:在你所列举的人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制衡关系。因为存在于他们身上的一些社会属性,使他们存有某种平衡的关系,他们可以借助这个关系彼此制约或者相互帮助。但是,不健康的外部环境和差异的内部感情,又使这种平衡显得非常的脆弱。
TITO:(7)中国农历新年在中国电影的经常用到,为什么奇怪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每年的这个时间呢?这与昭示在新一年开始的一切有关么,或许与新年意味有新的希望有关吗?
武权:冬季是生死交替、能量转换最为剧烈的季节。很多老人都在这个季节接受生死的考验,对于病魔缠身的老人就更是一道关卡。同时中国人也讲究事儿不过年,当年的事儿要在当年结束,所有的一切要平,这样来年就是全新的一年。所以中国人把过年也称为过年关。冬季用肃杀推陈出新,昭示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所以它又难过又吸引人。春天即将到来,新的生命和机会将会出现。因为它充满希望,所以大大地提供了人们憧憬的理由。而这一切,正在寒冷无情的表面之下孕育着。
TITO:(8)是否孩子、下一代,未来会勇敢的站在闯入者面前?
武权:是的,或者说我们也只好这么希望,要不就真的没希望了。
TITO:(9)你认为你的电影是与政治不符的电影?为什么呢?
武权:因为我的电影不鼓励人愚昧,所以与政治不符。
TITO:(10)你的电影在经典(classic方面)之间保持平衡,但某些场景编辑的节奏也非常快,图像加速并加入电子(?)音乐的元素。这是最初就在原始脚本设计过的吗?这种从脚本到拍摄再编辑的方式带来了什么变化?
武权:在中国的京剧中,当表现节奏激烈或者欢快的场面时,经常夹带着强烈的锣鼓点。这使得情节更加热烈,感染力扩张。选择使某个场景加速,一是因为好玩儿,想向默片时代致敬,所以加速,追求的那种动作感觉。二是觉得从叙事的角度讲,这样也够了,同时还能对片中其它叙事段落起到铺垫作用。
TITO:(11)影片中的音乐是你自己作曲的吗?有人说,这个电影集中了很多其它方面的艺术家参与到了电影里。能跟我说说关于此次合作以及如何可以看到电影的视频剪辑(Final Cut)?
武权:当决定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肯定会先衡量自己的基础,问问自己拥有什么样的人才可提供选择?制作电影更是这样。这些年来自己做音乐的背景,使我更了解生活在一起的那些音乐艺术家。早就有合作的企图。他们都是特别好的表演者,才华足以完成他们在电影中的工作,所以与他们合作是一件最自然的事。一开始的想法是每一位主要演员自己为电影中自己的角色写一段曲,但这一想法并不是很容易实现。后来听到了李增辉所作的几段音乐作品,比如一开始增辉苏醒时的提琴。音乐呈现出的审美打动了我,觉得特别适合这个电影。在拍摄的过程中,休息的时候,扮演五爷的音乐家小河没事会弹着吉他即兴的歌唱,录音师录下了很多,我节选了其中的一个段落,又选择了一段小上的扮演者武子以的钢琴作品。我将以上这些元素做了重新的混合,安放在了电影里。
TITO:在屏幕上一个镜头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是很大胆的,现在的观众很没耐心。但你的电影开头和结尾(不是尾声)非常美丽,两个慢镜头让时间同时进入和消失... (12)是你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观众,“现在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故事”不遗余力的宣泄出来,使故事更明显...或者是其他方式...是一种考虑到将电影观众带入电影的方式?
武权:如果你敏感,会发现在现实中发呆是一个很受用的事情。如果你受用过,再有点耐心,会发现凝视是一种有效地观察方法。它使你的观察增大感情色彩,一发千钧。所以,请保持平静,电影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发呆的过程,思考一切是不是跟自己有关。
TITO:(13)在您看来,一部电影在摄制过程中,有没有即兴创作的空间余地?
武权:太有了。我个人的倾向是只做结构,其他的全部在现场发生。当然需要在了解现场的情况下,提前设置镜头呈现关系。但是人的精神作用会加大现场的未知性,如果你抓到了,趣味往往会超越预知。
TITO:最后一个问题,(14)除了《感情动物》的宣传工作外你现在做什么?有没有下一部电影或视频的构想?
武权:正在计划。
TITO:感谢您的时间,很抱歉,如果我搞砸了某个问题...... :)
武权:没问题,谢谢你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