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晒西方的启蒙历程
——德国《启蒙艺术展》联想之二
启蒙运动从法国百科全书派算起,至今算三百年余吧,但仍然是个时髦的词儿,至少在西方,至少在史学界,启蒙后的人都承认,启蒙有必要被重新启动。事实上,每个民族的进化过程都积累了几具怕见人的骷髅,藏在柜子的深处,久而久之不翻不捡不开柜子门,就忘了。所有的民族都有敝帚自珍的习惯,即便是柜子里的骷髅也还是有几分宝贝的。这关乎民族自尊,情理中事。宽容和尊重是启蒙的目的。
今天德国拆巨资一千万欧元在中国北京国博展览欧洲启蒙时代至今的艺术品,450余件展品,这番坦诚和胆识是值得敬佩的,家丑不可外扬是东方的习俗,西方人虽也有面子观点,但比起他们的历史、时代和社会责任感来,那是微不足道的。承认感性认识,就等于承认犯错误是不可避免的。启蒙运动的宗旨就是全方位地启动人的感性认识能力。这是笔者在去年风闻这个展览时联想到的。
启蒙运动诞生在欧洲是历史的必然,看看十五、十六、十七世纪欧洲内部,就明白启蒙运动发生在这里是历史的势在必行,是历史的大手运作的结果。启蒙运动前的那几百年,胡斯党之战,英国内战,法国胡跟诺特教徒大屠杀,欧洲大陆宗教混战,德国农民起义,全欧洲都在焚烧女巫,宗教裁判,最骇人听闻的是西班牙和罗马的宗教裁判。1600年1约17日这天,著名人文主义学者布鲁诺在欧洲流亡了十几年、在罗马天使城堡被关了七年之后,最后还是为真理走进烈火。那时候,文艺复兴已经一百多年了。
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并没有扫除欧洲普遍的愚昧,宗教改革虽然将《圣经》翻译后发到个人手里,是否巩固了信仰,另当别论,但并没有涤荡愚昧,却是一个事实。这样的历史前提下,启蒙运动才势不可挡地诞生了,最初启蒙的领程者是知识分子和统治阶级,所谓开明国君、启蒙皇帝云云,整个欧洲的统治阶级开始主动地改革自己的国家,启蒙思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蔓延,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为了改革,在西方微服潜访打工学技;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大帝实行多项改革,强化军队,颁布新法,让邻国胆战心惊;德国皇帝、驻奥地利维也纳的约瑟夫二世更自称“为人民服务”的国家公仆,十年统治推行六千项改革,结果老百姓吃不消而怨声载道。唯有在法国,由于统治者的傲慢和懒惰,错过了本土启蒙运动的良性开端,当凡事慢一步的群众在接受了启蒙思想后揭竿而起,大革命就爆发了,统治阶级立刻被革命的洪流所吞没,这直接影响了欧洲统治阶级的启蒙进程,使他们的启蒙过程戛然而止,并走向极端的反面,成为进步的绊脚石,成为历史的敌人。
这是启蒙运动在欧洲的悲哀。
历史课是这样教的,十八世纪中叶的法国,以德尼斯·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新认识运动——以感性认识走向理性。由狄德罗领导组织编纂的三十几卷大百科全书,打开了欧洲人的眼睛,让他们第一次系统、科学地认识世界和自然。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开始。知识走向民间意味着启蒙,民间意味着囊括所有人的社会,而不仅仅是上层社会。包括一切人的社会这个概念就是启蒙运动时期诞生的,此前只有上层社会,就是统治阶级。下层社会根本都不存在,那里只不过是些像动物样的劳作者而已,在中国古时叫“税户”。这些人,在宗教的蒙蔽和麻痹之下,对自身存在和价值乃至尊严毫无意识。
蒙昧普遍地存在,启蒙才变得有必要。长久和普遍的愚昧一直伴随欧洲。1590年,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二世曾经吊死过十几个人,因为他认为这些人用巫术掀起海浪,企图谋害他。对异教徒、巫术的恐惧几乎贯穿欧洲整个中世纪和启蒙运动之后的时间。欧洲自古罗马时代就惶恐于巫术和邪教,康斯坦丁大帝和太奥多休斯皇帝在四世纪曾大肆屠杀摩尼教徒,双手沾满“女巫男巫”鲜血;后来的基督教大谈博爱,但对异教徒的围剿和迫害也是骇人听闻的;耶稣基督的教诲也未能消除人们对巫术邪教的恐惧,口传的真理和言说的信仰都不能解脱人的愚痴。清检、迫害、杀戮女巫差不多直到十九世纪初还有发生,最后有记录的大规模火烧清除女巫运动是在1815年的墨西哥——西班牙宗教裁判的贻害。最恐怖的是十四至十七世纪中叶,两百五十年间,欧洲大陆烧死、吊死“女巫男巫”达九百万人次!1643至1661年,短短十八年中,英国吊死了四千个女巫!还有闻之令人丧魂掉胆的“宗教裁判”,被检举告发为女巫者,那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折磨后还是一死的结局。最荒诞的是在英国,被检举为女巫者必须付一个英镑给裁判法庭。
宗教改革在德国,算是启蒙的前奏,但也有不少地方让人质疑。马丁·路德这位那样划时代的宗教人物,但从宗教伦理看,他要求改革的显然不是宗教,而是教会内的政治体制,因为,任何体制都是世俗的,与宗教信仰无关。作为人,他的世俗道德我们无法批判,但就他个人的行为看,无非是要求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他后来跟富家女结婚生子住豪宅当教授雇佣人吃大餐,完全世俗化,而且干预政治,反对抗击土耳其人的侵略,以宗教神秘家开始的身涯,以政治活动家结束,但还是算宗教领袖?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德国人就此参他一本。或有,我无知。新教,若按照字面翻译,就是“造反派”,今天仍然如此。算是一种启蒙?
然而启蒙运动还未在德国展开,启蒙的陷阱已经昭彰于一个典型人物,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为了知识,为了世界的财富和权利——好一个百科全书派教徒!浮士德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鬼。但是他上了魔鬼的当!魔鬼答应给他世界,但要拿走他的灵魂,没有灵魂,人会死亡,世界是不可能被死人占有的。浮士德那样聪明,还是脑残了一回。笛卡尔认为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是虚荣心和自恋,刚巧十六世纪尼德兰画家布鲁格尔也画过一幅同样主题的画,叫《乞丐》,现藏在巴黎卢浮宫,画面上是几个乞丐,而且都是没腿少胳臂的残废,拄着拐杖,但每一个人都冠冕堂皇,一个戴皇冠,一个带教皇皇冠,另外一个戴主教的帽子,甚至披风大氅的隐士也在画面上,他虽然不是残废,但也蒙头遮面,因而面目全非。这群奇形怪状的异类聚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后院,四周只有墙,没有象征社会和世界的建筑。布鲁格尔是个极其信上帝的人,他为西班牙红衣大主教画画,照样画了真理,如他之前面的波希和之后的戈雅。
可见艺术还真的可以启蒙,而且让人变得宽容。看看戈雅丑化他的主子却可以逍遥自得,法国革命军打进西班牙,他投靠了法国人,事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虽然逃逸了些时间,但没有被迫害,没有被监禁,没有被置于死地,并一直享有创作的自由。
法国启蒙运动的另外一个代表人物是伏尔泰,与狄德罗没什么关系,喜欢讽刺鄙陋的政治,取笑腐败的宫廷,或根本就拿君王的糜烂生活开涮,为此他两次被关进巴士底监狱,但也没有被置于死地,只是第二次放出来时被告知不准留在法国。对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而言,流放比什么惩罚都厉害。狄德罗也因匿名文章入狱三个月。后来一贫如洗,女儿结婚没嫁妆,他只好出售自己的图书馆,俄罗斯的叶卡婕琳娜二世是位启蒙的君王,她闻讯后,不仅买了狄德罗的图书,还预发给他五十年的工资要他照管这个图书馆!就在巴黎。如此干涉,闻所未闻哩!运气女神的青睐对伏尔泰还是公平的。他先去了英国,不习惯气候,又不愿意学英文;被弗里德里希二世请到普鲁士,他又挖苦德语的粗野,挑剔弗里德里希的吝啬,被迫离开,终于还是落脚法国墙外的小国瑞士了却一生。伏尔泰一生为之奔走的其实就是宽容,让同类学会这一品质,其实就是启蒙运动全部的精髓所在。
布鲁诺虔诚地相信上帝,1600年被烧死的罪名却是反对宗教,认为世界永恒,坚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做人原则。但是,由于他背离了教会的正统,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但他的死照亮了后来的启蒙之路。路漫漫其修远,启蒙仍在进行中,并将卓有成效。
2011-4-13,午。